我开始收藏紫砂壶大约在四十多年前,就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天当我正心情大好欣赏着珍藏的南宋官窑瓷器之时,突然发现这些南宋官窑瓷器的胎与铁足和紫砂壶无论在颜色、胎质、和手感上都甚为相似。因官窑的褐色素足(铁足)上无釉,也就感觉容易看出紫砂的胎来(图一)。自此以后因为更深入地研究南宋官窑、南宋钧窑和南宋龙泉窑等的胎质发觉都和紫砂泥脱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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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
历史上金灭宋并俘虏了徽、钦二宗北去,当时徽宗第九子康王(宋高宗)在金陵(南京)登帝位并定都临安(杭州)为南宋后,远在北方的白色瓷土也随着断绝,而相距帝都临安(杭州)只有一箭之遥的东南方宜兴出产的紫砂泥,便自然地成为南宋修内司和郊坛下官窑最理想的制胎原料。南宋官窑胎既然是紫砂所造,故对于紫口铁足也就不足為奇了,因为瓷胎上的釉汁往下流淌,因此口部的釉变薄而微现胎层并接近于紫色(图八)。又因足上无釉而露胎与明代的紫砂壶比较并无二致。但对于北宋徽宗时期所产的官窑瓷器胎质是以白色瓷土制作的,因此在考证官窑瓷器时就有白瓷胎(北宋)和紫砂胎(南宋)之分了。
我首先一题北宋的“汴京官窑”,其瓷胎用的是白瓷土(图一) 。而南宋的“修内司官窑”(图二) 和“郊坛下官窑”(图三)其胎为紫砂泥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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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南宋修内司官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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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南宋郊坛下官窑 |
此外“南宋哥窑”(图四)与“南宋钧窑”(图五、图六)的胎质也是紫砂泥的杰作。有时世亊巧妙极了,前时我在整理收藏品中发现了一件南宋钧窑月白釉紫砂壶(图十),此壶何时入我“世阳堂”的藏品中早已忘记了,想来不会晚于三十年吧。此壶在无釉的紫砂胎底上钤有一个白色的阴纹楷书款:“王建伟印”四字,令人惊魂动魄不已(图十一)。对于南宋時期的陶瓷上,钤作者款印是非常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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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南宋哥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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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五:南宋钧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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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六:南宋钧窑 |
在“世阳堂”珍藏的古瓷品类中,我开始了珍藏紫砂壶和研究,从明朝金沙寺僧直追溯到最古老的越窑制品,发现我们的祖先在东汉时期已用紫砂土制作越窑的瓷胎了,从“世阳堂”
珍藏东汉越窑“拟三星堆人物托砵跪像”(图八),从其眉、眼等显露的紫色线条及底足其胎质为紫砂土所造。隋朝越窑的 “双人烛台”(图九)、唐代越窑
“神相飞天祝寿扁瓶”(图十)、“三鹰兽足薰炉”(图十一)、 与“婴凤烛台”(图十二),这些均以紫砂泥为胎的神妙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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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八:东汉越窑 “拟三星堆人物托砵跪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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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九:隋朝越窑 “双人烛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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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神相飞天祝寿扁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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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一:三鹰兽足薰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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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二:婴凤烛台 |
唐朝史上曾经出了一位茶圣陸羽,他把一生的心血放在研究茶文化之上,并著有世界上第一本以茶文化知识写成的名作“茶经”。 此书共分三卷七千馀字,其内容为长期调查和研究茶叶,以及对茶树的培育、分类和加工等技术。他更擅长品茗,特别对水貭的研究与挑剔令人们敬佩震惊不已,他对茶轻尝一点便知其水之源与茶的好坏,并且知道所喝的是什么水和什么茶,并将全国最谊煑茶的水列为数级以传于後世, 这样的一位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的茶圣,仍未能做到尽善尽美的境地,最可惜的是他没畅谈“茶壶”的知识有如茶叶一般的专业研究。而究其原因,可能是陆羽与众不同的煑茶方式,是否将茶叶直接放入茶煲里而不是茶壶呢?在一千多年後的今日,我们是无法理解陸羽大谈茶叶、水质、品尝等方面的研究与贡献,而对于茶壶的论述似乎过于简单,而只有“越州上”、“类冰”、“类玉”、“水清则茶色綠”如此形容而已。为何不谈对茶极其重要的茶壶呢?而只有“越州上”( 越窑壶为最好的) 三个字而已。而唐代詩人陆龟蒙的诗中对越窑壶形容较多了数字,其为“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來”,对越窑茶壶形容是不错的!
从东汉至唐代,时人甚喜喝茶,文士们对越窑壶的喜爱可见于诗文赞美之中,而如冰如玉的越窑壶,陆羽似乎并不十分欣赏,而成了千古之谜。
陆龟蒙诗中的越窑壶,我们不知壶胎是否为紫砂泥所造?然而我们似乎可以假定这些壶为紫砂胎吧,原因 (一)
如前面所说的,从东汉至唐代,所知道的越窑制品均为紫砂泥所制;(二) 越窑址是在浙江的上虞、余姚、宁波和曹娥江畔之地,距离江苏的紫砂泥产地宜兴只有一箭之遥,所以越窑瓷胎取用近在咫尺的紫砂土制造是合情理的。而对于唐代,“世阳堂”珍藏的一件为绞胎壶而已,至于五代和北宋,还没有找到实物存世的紫砂壶,甚为可惜。
南宋(1127一1279)官窑、哥窑、钧窑等以紫砂泥为胎的一百五十余年间,是宜兴的紫砂制作极为灿烂辉煌的时代。元朝统一中原后,北方的窑场恢复生产,而主要制作元官窑的瓷胎也已恢复用白瓷土作为材料(图十三),而此时期的宜兴因得不到元朝皇家官窑的支持,因此宜兴的紫砂制作,在经历南宋皇家官窑的重用了一百五十多年之后由兴盛而至衰落,只剩下一部分钧窑还沿用紫砂泥为胎继续保留着那优美的铁足之外(图十四),元代官窑只有白色瓷胎,已不复见到如南宋官窑以紫砂为胎的紫口铁足了。因此,南宋官窑的“紫口铁足”也就成为陶瓷史上唯一的时期,之后就从此消逝而进入陶瓷文化殿堂之中了。元朝恢复以白瓷土为官窑制作材料的八十余年间,失去了宫廷支持的宜兴所受影响是巨大的,可是经过南宋官窑支持了一百五十余年的宜兴,其紫砂制作工艺的潜力是无可估量的,因为没有元朝宫廷像南宋宫廷这样的大靠山,此时的宜兴紫砂制品很可能沦落为民窑而以民用制品为一般平民百姓服务,同时既用不起价钱昂贵优美的釉彩便只能发展出以原色(素胎)面世的紫砂产品来。而昔日民用的茶煲,人称砂煲,似乎与宜兴有些直接关系吧。然而,对于往日制作南宋官窑的能工巧匠所积累的工艺与经验,也必定流传至后代。
元末明初,洪武既定天下后国泰民安,好瓷的永乐皇帝所生产的瓷器品味精美优雅,从种类繁多精緻的永乐官窑可见一斑。而南方的宜兴在此安定的环境中并在文人墨客的影响下,能工巧匠们以紫砂泥创作出人们己经习惯了用的“素色紫砂茶壶、酒壶、茶杯、盘”等。这些 “原色素胎无釉的紫砂制品”有别于前人以紫砂为胎的越窑、钧窑或其它釉色器。这里说的是两种紫砂壶,一、是以紫砂为胎加釉彩而成为别的窑厂产品,如(图十三),内含紫砂胎的钧窑;二、无釉色,真正原色素胎的紫砂产品才是我们所説的宜兴“紫砂壶”。这些紫砂壶的出现, 开创了中国陶瓷史上全新的紫砂文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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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三:其他窑厂作品 |
虽然在存世中至今还没有找到洪武和永乐的紫砂壶,原因可能是元或洪武与永乐的紫砂壶其底不一定会有款,一些看似老旧的紫砂壶因其底无款而没有作为元与洪武或永乐壶而失之交臂了。“世阳堂”有幸珍藏的明宣德铭款的宜兴紫砂壶,其造型与工艺之精美足以代表当时紫砂壶的制造已达明朝永乐官窑瓷器的艺术水平(图十四)。而这样高超骄人、细緻优雅的制作工艺,不是偶然一天就可以制造出來的,而是需要有一个较长的传承与时间过程,所以我认为除了釉彩紫砂胎一类的紫砂壶起源较早(唐、宋)之外,对于
“原色素胎工艺优美绝伦的宜兴紫砂壶” 的 起源方面,我个人认为应在元中期至明初洪武之间,永乐、宣德时期,已普遍为人们所接受,对距离事实应该是比较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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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四:永乐官窑作品 |
“世阳堂”紫砂壶的珍藏品中最早以“明宣德紫砂象形壶”(图十五)、“紫砂浮雕五龙壶”(图十六)、“印花蟾蜍紋提樑扁壺”(图十七)此三壶造型工艺精妙,如象形壶神形俱备,五龙壶刻功雄伟神妙,提梁壶典雅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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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五:明宣德紫砂象形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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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六:紫砂浮雕五龙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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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七:印花蟾蜍紋提樑扁壺 |
而对于正德朝金沙寺僧所作“观音坐莲鱼流荷叶把壶”造型大方飘逸,工艺精緻,不失为僧人得意之作。而“金沙寺僧”其人,在文献上没有明显长细的记载。明代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俱一书上有简单的记述:“金沙寺僧,久而逸其名矣,闻之陶家云,僧闲静有致,习以陶缸,雍者处,博其细土加以澄练,附陶穴烧成,人遂传用。”此书是明代紫砂壶的著作,并首次对金沙寺僧的描述。及至清代与民国年间的其它关于紫砂壶的著述中,对金沙寺僧均沿用此书之説。我对于“金沙寺僧”其人,认为他是金沙寺里很多和尚中的一个而已,他不是主持或方丈,出家做了和尚就是隐姓埋名,是一个在寺里懂得用紫砂泥制作缸与壶等的能手而并不被人注意的人物。若干年后,他的弟子供春所作的紫砂壶精妙而成名,人们便追溯他的师乘和背境才找到金沙寺僧,而此时金沙寺僧可能早己完寂了,他在世时既不是出名的和尚,待到供春成名后,他可能已死后时隔多年,再没有人记得他了,其真名实姓已无从查考,连释名也查不到了,故最终以金沙寺僧名之。
供春从金沙寺僧学艺,而金沙寺僧又从何处学艺呢?这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而我个人认为金沙寺僧的俗家可能是制作紫砂器为业的家族,而此工艺是他祖上流传下來的,当他带艺到金沙寺出家为僧后并制作紫砂壶、缸、瓶等供寺里所需,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亊。供春为书僮,跟随主人吴颐山到金沙寺,吴在寺中专心读书而供春无所亊亊在寺中闲游,见寺僧制紫砂壶而甚奇之并求寺僧教导他,同时得到主人吴颐山的同意让他留在寺中学习制壶,因为他的兴趣与勤奋,并且受金沙寺僧对自然物像如荷花、莲叶、鱼等的影响,因此他以树瘿、树杆、松鼠、猴子等为创作之源,努力不懈的创作而终成一代名家。供春不是他的原名,可能因为家贫故从小被吴家收养而成为主人吴颐山的书僮,因他是男孩,故吴家给他取名供春(如是女孩其名可能是春兰、秋菊、冬梅了) 。在古代,主人对待童仆绝不会告知他们的姓氏与原名,而仆人也不敢向主人查询,供春也就这样带着书僮之名刻在明代紫砂壶文化的丰碑里,与金沙寺僧之遭遇何其相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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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八 |
供春“仿古嘼首壶” 应该是他跟随金沙寺僧学艺时期之作。此壶大且厚重,四周刻着自已名字而像孩子得意贪玩的感觉。他后来创作的“正德八年树瘿壶”甲虫生动神妙、得自然之神韵意趣。“六瓶连体壶”
与“树槎猢狲松鼠壶”优美清新、工艺奇绝应列为神品之作。而《世阳堂》珍藏的其它紫砂壶如明代李茂林“竹编分格双流链盖竹节提梁壶”,其造型与工艺之巧妙精緻高绝而令人震惊。时大彬“圆柱方形乳足兽盖凤把壶”端正豪迈如鈡鼎,“仿商青铜器人面壶”、“仿三星堆青铜器人头壶”二者造型气势磅礴、豪迈雄壮,而能令人抒畅雅怀!此二者也许能印证当年商后期“人面青铜方鼎”与三星堆青铜人头雕塑均已出土面世,而为时大彬所仿制,并且有幸流传至今为“世阳堂”所得以珍藏之。此外, 还有明、清两朝紫砂壶巨匠们的稀世杰作,如明代元畅、赵梁、徐友泉、李仲芳、陈仲美、邵文金、邵文银、邵盖、沈君用、陈子畦、陈用卿、惠孟臣、项圣思等,清代如王友兰、华凤翔、陈鸣远、邵正来、陈鸿寿、范庄农家、王南林、阳友兰、萼圃、杨彭年、天心道人、江案卿、邵景南、江湖艺人、杨凤年、何心舟、邵大亨等名家作品。并且对于宣德时期或更早的紫砂壶无款名或名已早佚的名家们,因而虽不得以其名而鸣于现世,然其不朽的作品遗存至今及至百代,并丰富了中华紫砂艺海之历史文明, 而应与中华秀丽的山川同辉。
“世阳堂”珍藏近代名家和当代的宜兴紫砂壶大师们如黄玉麟、俞国良、陈光明、冯桂林、朱可心、裴石民、王寅春、吴云根、顾景舟、汪寅仙、蒋蓉、吕尧臣、鲍志强、周桂珍、何道洪等巨匠们鬼斧神工的称心之作。“世阳堂”在海外经过四十余年追寻与珍藏这些大师们的紫砂壶精品,也许是天意,或者是我与生俱来从小对于中华文化的专崇与敬仰使然。中华文化与艺术文明博大永恒如太阳与星辰之光辉,而大师们的超人智慧与非凡的创造所留存下来的不朽杰作,好让我能讨教于当代爱好紫砂壶的俊杰们,并共同欣赏大师们存世的精妙之作,感受他们发出艺术博大的能量和震憾之美,有如长河落日与大江日夜永流不息。
林缉光 于《世阳堂》2016年6月15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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